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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绍四世三公豪强之人,视黎民如草芥;大王却有悲天悯人之心。”
“悲天悯人?”
这话连曹操自己都不甚了然,“你是聪明之人,何必像那些俗吏一般恭维寡人?”
“非是微臣谄媚。
敢问大王,方才您所书那首《度关山》,为何开头要写‘天地间,人为贵’?”
曹操的眼神又移开了,似乎不想提这个:“孟子言‘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’,民与人又有何异?”
“民与人无异吗?”
仲长统反诘道,“人者,万物之灵、天地之心也。
而民……说穿了不过是圣君圣王统治下之人,即便说什么‘爱民如子,盖之如天,容之若地’,也不过是把人看作子民,君王自诩为父、为天、为地。
须知人可以自出手眼,创亘古未有之业,行前人未行之事,开百家之先河,人能主宰自己命运,受帝王桎梏之民能办到吗?换言之,手握乾坤、树自家威福的君王能允许他们办到吗?”
曹操默然不语——仲长统又一语中的了。
曹操曾向往带给天下人安定、自由,立志远迈尧舜,甚至“恩德广及草木昆虫”
(曹操《对酒歌》录),一切生灵平等,创亘古未有之大同之世。
这么美的理想终究破灭了……现在坐在这里的不再是那个满腹热忱、以苍生为念的年轻人,早已蜕变为一个称孤道寡、家天下的君王。
或许那梦想依然深埋他心底,但眼下他最在乎的是如何巩固自家权威,如何让这位子永远由自己儿孙坐着。
然而就在曹操提起笔来写诗的一刻,那个沉睡的梦忽又悸动了,他无意间写下“天地间,人为贵”
六字。
人是天地的主人,上至帝王、下至奴仆都是人,也都是天地之主,那彼此之间还有何差别?君王又凭什么坐享富贵统治黎民?曹操不知所措了……他岂能告诉天下人:你们其实可以有与君王一样的权力,也可随心所欲,追求自由?那岂不是把曹家唯我独尊的权力否定了?
所以他赶紧笔锋一转,又写下“立君牧民,为之轨则”
——要想牧役人民永世不败,就不能承认自由人性,君王永是不可逾越的天。
任何人的权力必须是君王的施舍,任何思想和创造必得在君王允许的范畴,百姓只能跪在地下感谢恩赐。
即便他在后文赞扬皋陶、唐尧、虞舜、许由,甚至提到了墨子的“兼爱尚同”
,但这一切都必须在他牧民的轨则内……黎民逃不脱君王的统治,而曹操本人也逃不脱千年来的窠臼,他绕得再远终究还要回到老路上。
不管他心中梦想和实际利益哪个更重要,也不管是否愿意接受,他都别无选择。
仲长统感觉到自己揭了曹操伤疤,既有些不忍又慑于君王之威,心下甚是忐忑,也低下头,不敢再看他一眼。
曹操却笑了:“无怪你能写出《昌言》这样的书。
扬雄破善恶之别,桓谭破谶纬之说,王充破鬼神之谈,你索性连天命君权都给破了,敢把天捅出个窟窿,当真胆大妄为!
不过句句都是说到寡人心坎里了。”
仲长统暗甩一把冷汗,谦虚道:“微臣不过信口胡言。”
“人人都在虚言粉饰,若
有一人敢说实话,那众人眼中他自然就成了信口雌黄。”
曹操又打起精神,“今日寡人就是想听你说实话、说真话。
寡人之治究竟如何?天下日后会变成何样?我曹魏究竟能不能长治久安?你放胆说!”
“诺。”
仲长统吸一口气,似下了很大决心才道,“孝景帝时名臣晁错算过一笔账。
估算一农夫五口之家,服役者不下二人,其能耕者不过百亩,百亩之收不过百石。
春耕、夏耘、秋获、冬藏,伐薪樵,治官府,给徭役,春不得避风尘,夏不得避暑热,秋不得避阴雨,冬不得避寒冻。
四时之间无日休息,送往迎来、吊死问疾、养孤长幼皆赖这百石收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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